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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力:共祈百岁老鸳鸯|七夕特选

语标 2021-03-18


甜甜苦苦两人尝——

语言学家王力教授的爱情故事



我初次知道王力这个名字,是在上初中时。那时,我爱写诗,班主任老师便借给我一本书《诗词格律十讲》,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王力教授。到了上大学时,学习四卷本的《古代汉语》,这又是王力先生的巨著。而且讲课的吴老师也是王力教授的得意弟子。吴老师在讲到《孔雀东南飞》一课时,还特别提到了王力教授赠给夫人夏蔚霞的一首爱情诗,一时被传为佳话。



课后,吴老师带我们几个同学拜访了王力先生。事情虽已过了十八年了,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。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,王力教授和夫人夏蔚霞女士把我们让进了会客室。举目四盼,只见南北两面墙上挂着郭沫若、叶圣陶等名家题赠的诗画多幅,唯独没有我们急欲要看到的那首“情诗”。


吴老师代我们向王力夫妇提出了这个要求,王力夫妇含笑把我们领进卧室。只见墙上挂着一个条幅,用清秀刚劲的笔迹写道:


“甜甜苦苦两人尝,四十五年情意长。

 七省奔波逃猃狁,一灯如豆伴凄凉。

 红羊溅汝鲛绡泪,白药医吾铁杖伤。

 今日桑榆晚景好,共祈百岁老鸳鸯。


不用解释,这就是我们想看的那首诗了。它之所以没有挂在客厅,与郭老等的诗画并列,一则是王先生自谦,二则大概因为这是一首“情诗”,多少有些秘不示人的意思吧!


初读此诗,我们不懂诗中的“猃狁”是什么意思,王力教授就和蔼地向我们解释道:“‘猃狁’是古族名,‘鲛绡’则是薄纱之意。”吴老师则说:“这短短的八句诗,是王力夫妇几十年休戚相关、患难与共的生活道路的最好概括,是他们深沉执着、忠贞不渝爱情的真实写照。”在吴老师和我们几位同学的一再要求下,王力夫妇首次向外人披露了他们动人的爱情故事。



夏蔚霞是江苏苏州人,王力先生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白县人。在他们相识前,一个是清华大学教授,在北平;一个是景海师范学校的职员,在苏州。这千里姻缘是怎么结成的呢?


王力先生少时家贫,父亲是个穷秀才。为了养活一家老小,王力的父亲典当田地,向人借贷,开了个杂货铺,取名“亿安”,用的是《论语》中“亿则屡中”、“安无倾”两句话的头一个字。立意用典虽然很到家,可杂货铺的生意却并未因此兴隆,而是屡屡折本,不到一年就关门倒闭。王力因而失学,15岁那年由父母包办结婚。1924年,家乡的一些长辈和朋友资助他外出深造。他在上海先是考入上海私立南方大学国学专修科,后转入国民大学学习。1926年,他又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,研究古文法;1927年赴法国,考入巴黎大学。1931年获得文学博士的学位,1932年回国。由于长期远离家乡,与原来的妻子又缺乏感情,王力回国后便离了婚。


同王力一样,夏蔚霞也出身在一个贫苦的知识分子家庭。她幼年丧母,父亲靠教书维持一家的生活。夏蔚霞靠自己半工半读和接受教会的一些帮助,才上完师范。师范学校毕业后,无力再上大学,便留在母校图书馆当管理员,经人介绍认识了比她大12岁的王力先生。


夏蔚霞所以中意于王力,一是感到他诚恳老实,不花言巧语,认识之初就主动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她,包括在老家时结过婚,前妻留下三个子女等;二是敬重王先生的学问,她自己曾经很想念大学,因为穷念不了,她喜欢读书,也喜欢读书人。


经过一、二年的鸿雁传书,寒暑假中互相探访,彼此日益倾慕。1935年,王力和夏蔚霞在苏州举行了婚礼。婚后不久,夏蔚霞到了北平。美好家庭的建立,给这对年轻夫妇带来了欢乐和温暖。然而,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生活道路,并不总是平坦笔直、铺满鲜花,而更多的是坎坷曲折、荆棘丛生。


当时,王力先生虽然在燕京大学、清华大学当教授,但经济上依然很困难。因为他在法国读书时,父亲为了接济他和维持全家生活而欠债累累,王力先生学成归国后,索债人屡屡登门,限期还清。再者,王先生是家中长子,除赡养父母,还要负担两个弟妹和三个子女的生活和学习费用。应付如此庞大的债务和开支,他们夫妇的办法就是二个字“勤俭”。


芦沟桥事变后,日寇的铁蹄践踏了北平,也搅乱了这个小家庭的宁静。从此,王力夫妇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。他们历尽艰难曲折,途经天津、青岛、郑州、武汉、长沙、桂林,在广西大学等处教书,最后到了昆明。战时的昆明,物价飞涨,货币贬值,薪水时常发不下来。教授的生活也十分清贫。这时,王力先生除在西南联合大学教书,还兼任一所中学的校长。夏蔚霞除在小学教书外,为了增加收入、补贴家用,还利用业余时间为人刺绣、织毛衣、做锦旗。她手巧,针线活儿做得好,所以来找她的人还不少。她从不为钱的事给丈夫添麻烦。


有一个时期,为了躲避敌机轰炸,他们住在龙头村的农民家里。这时生活更加艰苦,房屋破烂,煤油奇缺,点的是菜油灯盏。有时得到一点煤油,便攒起来专门留给王力先生夜间读书和工作用。龙头村离西南联大有二、三十里,王力先生每次上课都是步行来去,很费鞋袜。为了省钱,夏蔚霞就自己缝制鞋袜。


王力夫妇从结婚到抗战胜利的整整十年间,就是在这种经济拮据、兵荒马乱的岁月中渡过的。然而,就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,王先生还陆续写作和发表了《中国音韵学》、《中国语文概论》、《中国现代语法》、《中国语法理论》等十余部著作。并且早在30年代,王力先生就开始就提倡文字改革,主张用罗马字拼音。由此可以看出,王先生“石乞孜孜浑忘昏昼”的治学精神是何等惊人!由此也可以想见,夏蔚霞在王先生的事业中浇注了多少心血!


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,王力先生到广州任中山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,并创办语言学系。1948年任岭南大学教授,兼文学院院长。新中国成立后,王先生更似久旱逢雨,辛勤耕耘,除了教学活动外,还写出了《诗词格律》、《汉语音韵学》、《古汉语》等多部具有学术价值的著作。建国后,王力教授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兼语言学系主任,华南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席等职。1954年起,他任北京大学教授兼汉语教研室主任和中文系副主任等职。


不幸的是,正当这位卓有成就的学者大展抱负、大放光彩之时,却遭到一场空前的浩劫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伊始,王力先生也被戴上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”等种种吓人的大帽子,饱尝了批斗、管制、强迫劳动、拳击棒打等折磨与凌辱。夏蔚霞也多次受到无端的审查,但她仍竭力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,暗中为丈夫准备了一些云南白药,悉心照料丈夫的棒伤,并殷勤抚慰。就这样,他们相濡以沫,相依为命,终于在1976年那个十月的雷鸣中迎来了祖国的新春。


在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,王力夫妇甘苦共尝,相敬如宾,从未发生过什么争执。王力先生说:“我这一生中经历的忧患可不算少啊!今天所以能做出点成绩,全亏妻子为我解除后顾之忧,增添勇气和力量。想到这些,什么样的分歧都不存在了。”夏蔚霞则说:“王力先生为人乐观,诚恳,脾气又好,我简直没有机会跟他吵架。像他从不大过问儿女的成长教育,有时我真想跟他吵一架,可我一看到他不分昼夜地辛苦工作,也就不去计较了。不管什么事,只要彼此谅解,就不会起矛盾了。”夏蔚霞几十年来,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王力先生,竭尽全力地支持他的事业。但是她并不以厮守在丈夫身边为满足,只要有可能,她就积极参加社会活动。早在学生时代,“五四”运动发生,夏蔚霞就积极走上街头,声援工人的斗争。“一·二八”事变爆发,她参加医疗队慰问伤员,给伤员包扎、喂饭。在岭南大学、中山大学期间,她积极参加工会和妇女工作,还当过好几届广州市的妇女代表呢!


夏蔚霞对待本职工作,从来都是严肃认真的。她生了五个孩子,可从没因家务事而请过假。在王力先生面前,她称得上是贤妻;在孩子面前,她不愧是良母。由于她的教育得当,子女都很有出息。


夏蔚霞不仅对自己的亲生儿女十分疼爱,而且对前房的子女也关怀备至。在这方面,王力先生对她更是赞美和感激不已。他说:“后母最不好当,但蔚霞却处理得很好。在我们生活困难的时候,每月要给原来那三个孩子寄生活费,她总是积极支持。她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子女,支持他们学习,关心他们的工作。他们也把她当作亲娘一样敬爱。”


岁月的流逝,染白了王力夫妇的鬓发,也浇灌了他们纯洁的爱情之花,丰硕的事业之果。王力先生在82岁高龄之时,还豪情满怀地赋诗曰:“星移斗转又新年,酒饮屠苏意盎然。漫道古稀加十岁,还将余勇写千篇。”


王力,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、语文教育家和诗人,从事汉语研究和教学工作50多年,在汉语语法学、语义学、音韵学、语言史、语言学史、诗律学、文字改革以及文学、翻译工作等方面,都作出了卓越贡献。曾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副主任、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,第四、五、六届全国政协委员,第五、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,还兼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顾问,中国语言学会名誉会长,中国音韵学研究会名誉会长,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总编辑委员会委员。主要著作有《中国语法纲要》、《同源字典》、《汉语史稿》等40余部。

本文原载于《北京档案》1999年第3期 

作者:彭援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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